要点:
- 上月是港人移民新州警察会计师郑树基,在Parramatta警察总部外遭15岁枪手随机射杀的5周年。
- 郑树基遗孀谭少仪一直深觉丈夫之死是她有份造成,多年来一直活在自责与伤痛之中。
- 直至今年新冠病毒疫症期间,无法用奔波来麻痹自己的郑妻,终于沉淀思绪,决定原谅了自己。
「那天一开始天气正常,但临完结时下起雹来,你看见黑云一直飘过来⋯⋯我揽着一块石哭,摸着(纪念碑)在想:为甚么我老公会在这里?」这个问题,不单出现在2016年的国家警察纪念日(National Police Remembrance Day),这5年来还一直缠绕在郑谭少仪(Selina)的脑中。
2015年10月2日,移民自香港的新州警队会计师郑树基,清理完劳动节长周末前的工作之后,步出西雪梨Parramatta警察总部大楼准备回家时。15岁的贾巴尔(Farhad Jabar)一边喊着「真主至大」,一边随便在大楼外找目标,将无辜的他当场轰毙。警员闻声赶至将贾巴尔枪杀,他的4名同谋之后各自被判刑数十年。
郑的死当年轰动全澳洲,丧礼多达1,500人参加,包括新州州长、反对党领袖、警务处长等。时任总理谭保(Malcolm Turnbull)亦派代表出席。
由于枪手和同党都是穆斯林,韩珍(Pauline Hanson)等极右翼政客借机攻击整个穆斯林社区,提倡拆毁清真寺等。当时在坎培拉教书的郑树基长子家峰(Alpha),不时上电视和投稿反驳,指斥「一竹篙打沉一船人」的想法只会分裂澳洲、增加仇恨。

往年出席丈夫的悼念活动时,Selina多穿素色衣服。 Source: Selina Cheng
「为甚么我老公会在这里?」
郑太Selina则远较儿子低调,罕有接受传媒访问,亦不像家峰般有着「反歧视」的使命而四出奔波。丈夫猝逝,令她多年来一直被压在罪疚的珈锁之下,动弹不得。
「为甚么我老公会在这里?」——Selina叹问上苍,也问自己。
上月是郑树基逝世5周年,Selina接受了本台广东话组专访。她说,事发前几天,她整理露台的盆裁扭伤了腰,本来预约了覆诊。丈夫也告了半天假,但当天医生来电说没大碍,不用来。Selina遂叫丈夫消假。丈夫原本坚持请半日假陪陪她,但她想对方长周末前完成工作,推却了好意。
结果这通电话,成为了结婚32年的老夫妇的最后对话。
本来我当日可以叫他回家,我是不是应该自私一点呢⋯⋯我直情嬲自己为何之前几日走去弄露台的花呢?为甚么我那么「多事」,令自己腰骨痛?很多细节我都会怨自己。
「那天我觉得他为何会迟放工呢?医生说会把报告传真给我,但我家中没传真机,他(丈夫)就说不如传到他办公室⋯⋯有可能他一直在办公室等那传真。我永远不会知道答案,因为我再没有跟他谈过。」Selina悲叹。
「原谅再赦免自己,找到放下的勇起」——访问中途,Selina分享最近触动她的广东歌《小谎言》(连诗雅主唱)。她说:「放下那么多,我是不是真的有勇气去面对呢?真的很难。最辛苦的是愧疚感,你不断问为甚么。这个愧疚在我心里很多年。」
如果当日结局改写,他们已经享受着憧憬的退休生活——Selina许多年来一直是这样想。
当年儿女已长大,除了儿子已出身,小女儿也开始读牙医硕士。已退休的Selina曾经幻想着,跟计划一年多之后退休的亡夫享受人生。一家人甚至从上北岸St Ives的独立屋,大屋搬细屋迁到市区。不料突如其来的噩耗,人生顿时偏离「正轨」。

郑氏一家四口合照。 Source: Selina Cheng
筹划「登六」大寿变准备丧事
「Curtis走那个月我刚好60岁。我家姐全部(从海外)来到一齐吃饭。我问自己:为甚么我60岁大寿是这样庆祝?本来以为会有很大的庆祝,结果是丧礼,所以你说有多心痛。」
最困难的一年像行尸走肉,不记得外面发生甚么事。
「当晚最坏消息来到,我不懂得应对,完全麻木了。第二日,丈夫的同事、警务处长、州长和不认识的高官来到家中,我也没有礼貌地跟他们打招呼,立即跑向丈夫一个要好的同事身边,问了他一句:Curtis在哪里?哭得那同事的衣服全湿了,你可以想像到当年有多辛苦。」
丧礼前,她和胞姊去买黑色素服时丢失了手机,关键时刻「与世隔绝」,她也只淡淡然说:「不要紧,由它吧。这个世界很多东西我都不见了,不差一个电话,(它)对我来说已经没有意思。」
人生顷刻间失去了重心,或许因为当初丈夫背负了太多。
回首方知丈夫默默付出
Selina以前从事管理顾问的培训,经常往返澳洲和香港两地,家中事无大小都依靠丈夫处理。丈夫又是个把责任尽揽上身的人,后来回想,她才发现丈夫为她扛起了多少重担。
她不在澳洲时,子女生病或家中遇上麻烦,丈夫只会默默解决。她当时却会埋怨他不说出来。
「有一次先生撞车,下班后晚了一点未回家,到他打电话给我时说,他正坐在一辆拖车回来。我问他为甚么撞车不告诉我?这就是他,他会把所有麻烦自己解决⋯⋯我说你叫拖车司机载你回家时,你老婆还未知道你撞了车。」

郑树基与童年的儿子家峰踏单车。 Source: Alpha Cheng
「以前我出外(回港)工作,时差两小时,澳洲已经(晚上)12时多,我在那边也可能睡了,他才打电话过来问候。我当时还怪他为甚么这么晚才打来。他说:『我怕阻碍你嘛⋯⋯早一点你可能在吃饭,或有其他工作要做。』我觉得,原来他默默在等我,反而是我在怨他。」
当时觉得他替我解决问题,是因为他是我丈夫⋯⋯当时我没看得这些事很重要,但现在回头看,觉得原来他是那么痛惜你自己和照顾你。
讽刺的是,丈夫死前一个月教她如何避过枪击。他当时说:「如果你听到有人开枪不要走呀,立即趴下。走更危险呀。」Selina慨叹:「他教我这样做,可是他没有机会这样做⋯⋯他当时只是担心我,结果自己(亲历枪击场面时)没有选择。」
或许,这是郑树基交托太太以后独行的护身术。然而遭逢巨变,Selina一时间未有自己站起来。
这一时,一过5年。
亡夫在天上保佑?
除了报税、处理银行户口、汽车续牌等琐碎事终于要接手;精神上,她也常常向亡夫「求救」,例如当女儿要到南非工作,她会暗中请亡夫庇佑。
Selina觉得,亡夫一直在天上守护她。例如当年搬屋丈夫租了一个迷你仓,里面堆放了充满回忆的杂物。后来子女常常催促她丢掉用不着的东西。她舍不得,陷入了两难,突然听到丈夫的声音:「少仪呀,不如租个细啲。」这才解决了她的苦恼。
有一次,她遇上了网上银行骗案,一开始她双手奉上一切个人资料,这时刚好有朋友来电,听罢不及解释原由,吩咐她马上在网上理财户口乱打密码,务求令户口上锁。突然间她醒觉了,数分钟内致电银行职员清楚指示对方怎样做。「仔女后来知道了很惊讶。我当然要多谢那个朋友⋯⋯但也会想『是不是有人在帮我呢?』我不知道亡夫有没有这个能力,但我常常会想『睇住我啦,睇住我啦。』」
是否是觉得先生仍然眷顾着自己?「是的,因为觉得有时自己几蠢嘛。」
「我常常在脑里想,以前我们会无端端倾一个问题,就是谁人死先,我先生常常说你死先。回想起来原来这一句是好的。他说:『你死先。』但我说不会,因为我大他一年。『我大过你嘛,都可能是我死先。但又不是,你身体好些。』女人身体当然差过男人。我们常常讨论这事,原来是好无谓的。」
我曾向上天哭诉:为甚么不多给我10年?我便很满足了。他那时58岁,多给10年到68岁⋯⋯大家可以去到68岁,起码大家都享受到几年。
她很遗憾很多话当初没有说出口。「所以我很喜欢写日记,我会写下想对他说的话,或者写一些纸咭,当是送给他。」
疫情下沉淀思绪重新出发
《小谎言》里有一句:「往事如影,随心,已偷走七年。」
亡夫远去第5年,时值大流行疫症下全国封城。Selina无处可去,反成了沉淀思绪的机会。「我忽然觉得,(一直陷在精神困境的状态)是不是偷走了我5年呢?我这5年那么颓废,很多事都靠后生替我张罗。没有目标。听了这首歌,觉得这个罪过其实是自己给自己。」
她说,这些年来很多我人为怕她伤心,不断令她停不下来,例如去香港和美国寄居两个姊姊的家、去游埠。虽然很忙,但她会以「冬眠」来形容这种避而不肯直面伤痛的状态。

郑树基与妻子年轻时的合照。 Source: Selina Cheng
「疫症令我真的可以静下来,想想这些年发生了甚么事,想想还有没有愧疚,还会不会问上天那么多问题。我变得踏实一些。觉得要发生的事,原来没有人能够预计,包括今次疫症。只不过有难题时,能不能够互相包容、照顾和应付。」
我以为自己生命无风无浪,但到风雨来的时候,难道你说「我也跳海一齐死?」这不是正面的看法,不如去体会。我有个体会就是身边的人帮到你,但自己也很紧要的,你也要自己肯行一步,你不行,没有人帮到你。
从前她会质问上天为何不多给丈夫10年,如今她感恩起码没再扣减10年,否则女儿只有12岁,儿子也只大几岁,「可以说是一个寡妇,还要做很多家庭的任务。现在起码子女长大了,可以反过来照顾我。」
今年她开始执拾丈夫的遗物,翻出一些丈夫的衣服来穿,也会把一件冷衫改成两件给女儿着上。「我执拾时我会看看有甚么让我记得他的温暖,让我可以留起。」

郑氏一家约30年前的全家福。 Source: Selina Cheng
存放家中杂物的迷你仓,5年没有打开过,以前是丈夫打理,今年她自己亲手打开整理。
还有她一直收集案情报道资料,以往只是束之高阁,今年她把内容剪出来,贴在一本相册上,其余全都弃掉。
「我学懂独立生活。一个人行公园时,觉得他在身边便开心;但如果常常想为何没有人陪便不去,就像我以前。我不敢行沙滩、不敢行公园,不敢行我们以前会去的地方,例如Darling Harbour,我不敢去。尤其是Curtis是很照顾别人的人,好似少了甚么。」

郑树基的冷衫「尘封」5年后,Selina今年终于鼓起勇起拿出来穿。 Source: Selina Cheng

多年来收集起来的案件报道资料,Selina今年准备好好整理,编纂成一份小册子。 Source: Selina Cheng
「之前是逃避现实,甚么都不想,甚么都不想动,也没有冲劲,还有怕去面对,怕勾起悲伤。过了那么多年,我会想:不可以永远依赖人。今年你逃避也不能,当你日日在家中对着无谓的哀伤,为甚么不找一些正面的事去做呢?还有觉得自己年纪开始大,现在还不做,要留甚么给别人呢?」
这5年的「成长之旅」,Selina强调除了自己之外,也很感激身边人的扶持。例如上面说的游埠,她在邮轮上认识一些陌生人,听到她的故事后会身同感受而哭,后来常常约她饮茶。又例如认识不久的邻居,在丈夫忌日前悄悄把心爱卡放在她的信箱,默默为她打气。
最近一个仪式上,联邦警务处长克肖(Reece Kershaw)告诉她,5年前他仍是北领地一哥时,寄出安慰咭给Selina后她寄回的一张感谢咭,至今还放在他的办公桌上。克肖还告诉她,如果有甚么他能帮上忙,可以随时找他。
我觉得原来仍有人记得我们,有不枉此生的感觉。不是要名气或甚么,只是原来自己不会彻底被人忘记。
在数以年计的审讯过程中,警方和律师在庭上和庭外都会保护她一家,例如会做她和记者的中间人,当有一些不应看或听的事便提议她避席。去年最后一名被告判刑后,她和警察跟律师在庭外合照,终于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至于子女,Selina说他们帮了自己很多,最重要是他们没有一蹶不振。「他们不会颓废,不会在伤痛中自怨自艾,会说它(丧父)打不倒自己,会做出成绩给父亲看。这是我很为他们自豪的。有时我跟朋友都说,他们很忙,没有时间陪我。有些人说,你想他们日日在家陪你,难道他们无所事事?这是他们给我的欣慰。」

去年郑树基案的官司审结后,Selina(前左四)和子女(前左二及三)跟一直以来帮助他们的律师和警察等合照。她形容,当下是如释重负。 Source: Selina Cheng
女儿今年已牙医博士毕业,儿子亦已转行到联邦政府担任要职。
对于面对杀夫仇人,Selina也从到处宣讲反歧视的儿子身上得到启发。她坦言,身边总有一些人会「加盐加醋」,把不好的事归咎穆斯林,「他们也是以为为你好的,不是想害你。你不用跟别人争拗,心入面知道就可以了⋯⋯仇恨令你自己更辛苦,嬲一个人辛苦过钟意一个人。你有戴Fitbit(运动手表)就知道。嬲一个人时,个心跳得快好多,肾上腺素也高了。我学懂这事了。」
甚至乎,她也尝试向其他活在痛苦之中的人伸出援手。
「我在坟场遇到一个人,他因家中一些事很内疚。我去解释给他听:『你觉得很惨,但我的经历是⋯⋯』看看帮不帮到人啰,别人帮过我嘛。但又会很怕,因为你对一些负面的事,有时会被牵扯下去。像他在井底,你想拉他上来,结果自己掉下去,所以要知道自己的能力。但做得到的事,为甚么不做?」

Selina今年与子女到坟场拜祭亡夫。 Source: Selina Cheng
「不用担心,我会勇敢」
今年9月29日,Selina再去坎培拉参加国家警察纪念日活动时,第一次穿上有花朵图案的衣服,第一次笑着跟子女自拍,「今年可以说是最好天气⋯⋯我虽然有流泪,但不会觉得世界彻底黑暗,你会觉得有点光的出现。」
可以坚持多久,她坦言不知道,「现在的人都很长命,可能我还有十几二十年。」不过,她已经答应自己尽力为之。今年的纪念仪式上,她在心中跟丈夫对话时,再没有如昔日般倾泻忧愁。
希望你在天上开开心心,不用担心我了,我会自己走下去,比以前更勇敢。

Selina(右二)跟子女(左一和右一)今年到坎培拉出席国家警察纪念日时,3人心情均较以往轻松。左二和三为澳洲总督克利(David Hurley)伉俪。 Source: Selina Cheng
读者如要寻求危机支援服务,可致电Lifeline热线(电话号码13 11 14)、Suicide Call Back Service(电话号码1300 659 467)。5至25岁人士可致电Kids Helpline(电话号码1800 55 1800)。
在澳洲,所有人必须保持至少1.5米的社交距离。在室内场所,必须保持每人至少有4平方米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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