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日，60岁的沙特记者贾迈勒·艾哈迈德·卡舒吉（Jamal Ahmad Khashoggi）与36岁的未婚妻哈蒂杰·坚吉兹（Hatice Cengiz）携手来到沙特驻土耳其伊斯坦布尔总领事馆领取离婚证明。有了这个证明，卡舒吉才能与坚吉兹结为合法夫妻。然而走到领馆门口时，似乎已经闻到危险气息的卡舒吉让未婚妻在领馆外等他，并给了她一部手机，告诉她用这部手机可以直接与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通话，一旦两个小时之内他还没有出来，就要立刻给埃尔多安总统打电话求救。坚吉兹应允了，就在领馆门口守候情郎。然而她的未婚夫再也没有走出来。据称，她的未婚夫在领馆里被活活大卸八块，凌迟处决。
土耳其官方披露出来的消息称，由15人组成的沙特特工队早已在领馆内等候多时，卡舒吉一进门就被立刻拿下，再被痛殴之后，被按到领事办公室隔壁房间的书桌上，断指，注射镇静剂，在卡舒吉还活着并意识清醒的状态下，将卡舒吉活活肢解，最后斩首处决。土耳其官方称，这15个杀手基本都来自沙特政府情报机构、王室卫队，甚至包括沙特王储萨勒曼的贴身护卫。土耳其官方称，根据他们得到的一段现场录音，案发现场沙特领事曾试图干预，但反被威胁道，如果还想活着回沙特，就最好闭嘴；主刀行刑的杀手还命令同伙都像他一样，在“工作”的时候戴上耳麦听音乐。于是就在一国领事馆内，上演了一出德州电锯杀人狂。
但，《德州电锯杀人狂》只是一部恐怖电影，沙特特工却是实实在在地、活生生地肢解了一个人。一个国家，罔顾一切人间法律和道德律令，动用国家机器，用如此残暴的手段，肆无忌惮地私刑地处决一个人。 国际外交界心知肚明的潜规则是，一国驻外使领馆，特别是敏感国家在敏感地方的使领馆，乃是驻在国情报单位重点监控的对象，恐怕沙特领事馆内飞进去几只苍蝇、领事先生晚上睡觉翻了几个身，土耳其情报单位都一清二楚。但沙特人就是这样肆无忌惮。朗朗乾坤，天日昭昭。
当然，卡舒吉先生本人也绝非等闲之辈，卡舒吉的祖父乃是沙特开国君主伊本·沙特的御医，可以说卡舒吉家族本就是沙特王室的圈内人，类似曹雪芹家族跟清朝皇室之间的关系，替皇室经商理财，也兼着做一些情报、特工这样的“脏活”。卡舒吉的一个伯父是大军火商，早年间伊朗门事件时就是美伊军火交易的中间人；卡舒吉的另一位表亲则是英国戴安娜王妃的未婚夫，两人双双在那场著名的离奇车祸中丧生。卡舒吉本人是个文人，本来也是沙特体制内的笔杆子，还多次采访本·拉登，与这位恐怖大亨私交甚笃，也被认为是沙特官方与本·拉登之间的传话人。但这位老兄去美国留学一圈之后就变成另外一个样子，针砭时弊、妄议朝政，甚至批评王储萨勒曼，呼吁沙特进行民主改革，成了著名的自由派记者、沙特公共知识分子、异议人士、意见领袖，公开身份是华盛顿邮报驻中东首席记者、专栏作家，私底下传说是中情局的桩脚，当然也被不少人传说与克格勃不清不白。不管怎么样，在沙特王室看来，卡舒吉这样搞，等于反水背叛，这简直比公开的敌人更加招人痛恨。总之这梁子就这样结下了。
Source: AAP
但，如果仅只如此，似乎还不足以为卡舒吉招来杀身之祸。要让卡舒吉闭嘴，有的是办法，毕竟卡舒吉家族也是随老祖宗从龙入关的，自家孩子不懂事，关起来严加申饬也就是了，何至于如此虐杀。但形势比人强，沙特国内外形势的巨变使得事情起了变化。
原来，按沙特祖制，君主大位采取兄终弟及，但现任国王本·阿齐兹觉得兄终弟及那套不利于国家长治久安，祖宗不足法，天变不足惧，人言不足恤，要改革，要跟国际接轨，咋改呢？老哥几位就别惦记了，这王储的位子就让我儿子来坐吧。各房的老王爷们敢怒不敢言，口中称是，台面下都不少使手段。这王储萨勒曼从小在宫廷权力斗争中耳濡目染，深知马基雅维利主义的政治真谛，那就是对于君主而言，与其让人爱戴不如令人敬畏。这位马基雅维利主义的小王爷出手狠辣，掀起反腐浪潮，各房各支的老少王爷们抓的抓，关的关，在规定时间、规定地点交代问题，想活命，拿了我的给我送回来、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
本来这几年油价下行，也门战事又打的不顺利，沙特日子是很不好过的，但是小王爷萨勒曼这么一搞，居然搜刮了不少浮财，又阔了起来，给美国、中国这些超级大国没少交保护费，前年去北京大单一签就是650亿美元，还不时放风说要用人民币结算双边贸易，这不就是“石油人民币1.0”么？此举正挠在北京痒处。同时对美国更加出手阔绰，跟特朗普一签就是1000亿美元的军火大单，还达成了后续在美投资4500亿美元的意向，用这根胡萝卜吊在特朗普眼前，让特朗普按照沙特的步子走。这等于给萨勒曼王储顺利接班买了双保险。但是，萨勒曼父子这么搞，既断了其他各房接掌大位的指望，又断了各房的财路，哪一宗都如杀人父母，内部的反弹力道也是可想而知。一入帝王家深似海，表面风光背后是刀光剑影。
Saudi Crown Prince Mohammed bin Salman says the killing of journalist Jamal Khashoggi was heinous. Source: AP
这节骨眼上，卡舒吉跳出来要民主改革是几个意思？要知道，卡舒吉跟沙特王室的另一位王子瓦利德私交甚笃，而瓦利德王子是国际知名的投资银行家，国际资本圈内的沙特一哥，手里操纵着沙特的石油美元，在国际资本市场上呼风唤雨，同时个人形象温文儒雅，亲民随和，受西方文化影响颇深，被西方普遍认为是上道的文明人。就是这位瓦利德王子还于2015年投资卡舒吉在巴林搞了一家新闻电视台，但是在开播的同一天就被巴林政府勒令关闭了。以瓦利德王子的权势，本来巴林是绝不敢坏他的好事的，那么是谁让巴林人跟瓦利德王子对着干的呢？而现在少东家萨勒曼搞反腐风暴，瓦利德王子也坏了事，被宗人府圈禁起来，眼看着出气多、进气少了。但瓦利德王子线上的卡舒吉还在外面蹦跶，天天在报上黑小王爷萨勒曼，今天说也门战争就不该打、首战用你、用你必败，明天说萨勒曼父子那么搞既坏了政治规矩、又借反腐迫害人权，后天说民主自由就是好、就是好来就是好……这叫萨勒曼的面子往哪搁？这种两面人、二五仔不做掉，萨勒曼父子今后还怎么在中东这块地头上行走？
于是，15名特工组成的行刑队就去了土耳其。他们只用了7分钟就把卡舒吉大卸八块，据说还全程录像，一是要存证带回去报功，二是拿去恐吓那些圈禁在宗人府的各房王爷王子们，不和萨勒曼一条心，就让你变成八瓣儿。反正几个超级大国我都打点到位了，我手里还有地球上最丰富的石油资源跟大把的石油美元，我就执行家法杀个人你能把我怎么着？你们能把我怎么着？
但这次小王爷萨勒曼犯下了致命的政治错误。这件事给全世界带来几个震撼：
President Donald Trump suggests Saudi Arabia's crown prince had a hand in Jamal Khashoggi's death. (AAP) Source: AAP
第一， 以沙特为代表，一批封建专制国家在西方庇护下，至今保留着8世纪茹毛饮血的可怕传承，哪怕那些王子们都受过西方教育，表面上风度翩翩。
第二， 为什么特朗普老是喜欢并且结交这样的人？
第三， 这样残暴无道兼无能的太子，要清理门户，有无数种稳妥的办法，当街绑架、送乡下屠宰场一样可以处理，或者伪装图财害命一枪爆头也行，却偏偏选择在自己国家领事馆干这么脏的活儿，简直就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更重要的是，既然连执行家法这种“小事”都能搞砸，那么今后跟他合作搞大事是不是有点冒险？
第四，相比之下，倒霉的萨达姆、卡扎菲还有阿萨德简直纯洁的就像幼儿园里的孩子，那么最应该实现政权更迭的国家为什么不应该是沙特？总之，这件事闹不好，西方全盘中东战略的道义合法性会受到根本性的动摇。以后白头盔什么的再拿所谓阿萨德使用化学武器说事儿，人家来一句你咋不去怼沙特，你怎么说呢？你的道义合法性呢？
第五，整件事上，特朗普政权急于替沙特当局开脱洗地，做的有点太难看了。有消息称事件曝光当天，沙特方面就通过中间人给特朗普的驸马库什纳送了1亿美元；特朗普则公开称，他也对沙特当局不满，可是那是1000亿美元的大单啊，是4500亿美元的投资啊！美沙同盟不可动摇云云……要知道这杀人越货可不是民主党刻意搞的局，如果特朗普身边人，包括库什纳，都利欲熏心，罔顾纲常伦理，美国还怎么在自由世界混？带队伍首先要“带心”，道义原则说重要，有时候一文不值；说不重要，有时候飞花落叶皆可杀人，而且杀人诛心。以前沙特再怎么不堪，西方还能忍；这次太突破下限了，自由世界的文明人类未必肯忍。尤其是，美国中期选举迫在眉睫，建制派可以借着这个故事痛打特朗普，就更加不会轻易放特朗普和沙特当局过关。
最后，让我们回到本次事件的主角贾马尔·卡舒吉先生身上。卡舒吉此前一直拒绝返回沙特，曾对未婚妻说我才不会那么傻，回到沙特被他们关在牢里。可见卡舒吉完全没有料想到竟会遭此毒手，从他进入领事馆时的轻松神态上也能一窥端倪。卡舒吉先生完全没有料想到他的敌人会凶残下作到何种程度。我们很难想象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卡舒吉通过面前的镜子看到自己的肢体被一块一块切割下来的时候，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会不会想到此刻正在领馆外焦急等候他的未婚妻。这个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而是我就站在沙特领馆门外，你却在里面。
声明：作者薛晓明，悉尼大学政治经济学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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