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新州高考HSC成绩公布，共有53名学生获得ATAR满分99.95，而数日前公布的维州高考VCE成绩，共42名学生获得 ATAR 满分 99.95。
在这些名字被不断刷新、截图、转发的“放榜时刻”，一个并不新，却愈发清晰的趋势再次浮现——越来越多的高分学生不再青睐文科。
与此同时，不少澳大利亚大学进行了结构性重组，其中多所大学的人文和艺术学科，因学生报考热度下降、入学人数不足等原因而被迫缩减或取消。 从裁员到课程关闭，澳大利亚的艺术和人文教育正在经历重大的结构性变革。
文科的“衰败”并不只是学生选择变化，而是由人工智能时代冲击下的就业焦虑、政府学费政策与高校财政压力共同制造的一场系统性退场。
高失业率下学生与家长的就业焦虑
每年12月，新州和维州高考放榜，状元与高分学子的升学去向，都会被反复追问。今年，这些问题显得格外集中——人工智能、计算机、精算、医学等热门专业，几乎成了“标准答案”。
在新州2025年HSC考试中，取得ATAR总成绩99.90的高分考生、Chinese and Literature单科状元王申美，对这一趋势并不陌生。
“我看到一些实例就是过去的许多文科状元走传媒方向，而理科状元更多选择大数据、人工智能、计算机，或者数学统计，”她说。
“身边有朋友想选文科，读设计、文学等专业，但是辅导机构的升学指导老师和父母都会劝他们读工程、数学统计，” 王申美告诉SBS普通话节目， “家长和老师认为这些理科更有‘硬实力’。”
在新州2025年HSC考试中，取得ATAR总成绩99.90的高分考生王申美。 Credit: supplied
在就业不易与生活成本压力增加的当下，能否找到工作，薪资是否合适，更加成为了家长和学生们选择专业时候的重要考量因素。
澳大利亚统计局 (ABS) 的数据显示，上个月就业人数减少了21300人，失业人数减少了2100人。
经季节性调整后，澳大利亚2025年11月的失业率稳定在4.3%，然而，就业不足率从 5.7% 跃升至 6.2%，为 12 个月以来的最高水平。青年失业率（15至24岁）也从9.7%跃升至10.2%。
“在选专业的时候, 很多人确实把薪资作为了一个甚至首要考量的对象，” 王申美说。
高考评分机制更有利于理科学霸？
维州高考考生Vanessa Li 取得了 ATAR 99.25 的高分，计划报考墨尔本大学的科学学士以及蒙纳什大学的科学和生物医学的双学位学士。她坦言，选择理科是出于兴趣使然。
然而，兴趣与现实的交织有时并非偶然。
高考评分系统本身，以及社会对理科类专业的偏好，都会影响学生选择。在同样努力的前提下，哪些科目更“值得”，哪些组合更容易推高分数？这些问题，早已成为学生之间公开讨论的“策略”。
维州满分高考状元Tommy Chu认为，维州高考考试的设置更有利于擅长理科的学生。
获得99.95满分的他来自墨尔本Scotch College，未来计划就读墨尔本大学数学系，在本科毕业后继续攻读工程或金融。
维州高考系统比较能够奖赏数学、科学和理科的学生。很多人学文科，但他们的ATAR没有最高价值。- 维州满分高考状元 Tommy Chu
HSC和VCE体系，通过高分等级（如HSC的6级）和量化学习成绩（VCE的0-50分制）对优异STEM（科学、技术、工程、数学）成绩予以奖励，显著提升ATAR分数。且在高难度STEM科目（如进阶数学、物理）取得优异成绩可获得更高换算分数。
“整个系统的等级机制都比较奖赏理科学生，” Tommy Chu坦言, 澳大利亚高考评分机制问题也是诸多学子选择钻研理科的考量因素之一。
根据澳大利亚教育部公布的数据， 2010 年至 2023 年间语言和文学专业的入学人数下降 40%，人类社会研究专业的入学人数下降 33%，哲学和宗教研究专业的入学人数下降 30%，以及政治学和政策专业的入学人数下降 23%，而由于包含了相对热门科目法律，社会与文化专业的就学人数只下降了 8%。
对于当前文科在高校的选择热度下降， Tommy Chu 称自己也发现了这一现象。
“澳大利亚很多高校的文科专业在缩减，好像整个社会上大家都想学理工科，觉得能找到理科相关的好工作。”
政府学费政策与高校财政压力
STEM专业是科学（Science）、技术（Technology）、工程（Engineering）、数学（Mathematics）四大学科领域的总称，涵盖了从基础理科到各类应用工程及计算机、数据科学等，例如：计算机科学、电子工程、机械工程、生物学、化学、统计学、精算、航空航天、甚至一些商业分析和数据相关的商科专业，广泛覆盖理工科及交叉学科。
据《澳大利亚卫报》(（The Guardian Australia) 的报道，过去一年里几乎一半的澳洲大学进行了结构性重组，其中多所大学的人文和艺术学科，因学生报考热度下降、入学人数不足等原因而被迫缩减或取消。
澳大利亚国立大学计划削减其文学院和社会科学学院的一些世界知名项目，包括将独立的音乐学院、艺术与设计学院以及遗产与博物馆研究学院合并为一个创意与文化实践学院。它还将三个独特的本科专业合并为一个政治、公共政策和国际关系“超级学位”，不允许学生单独攻读这些学术领域。
麦考瑞大学也宣布将削减24个艺术类专业中的13个，包括音乐、历史和规划。
堪培拉大学正在逐步取消或合并13个创意艺术与传播专业的学位课程，包括新闻学和工业设计。
伍伦贡大学计划取消历史学专业。
南十字星大学正在削减艺术与设计、数字媒体和当代音乐等课程。
昆士兰科技大学已停止招收创意艺术（舞蹈）学士学位的新生，而塔斯马尼亚大学正在进行“调整”，包括将政治学和国际关系合并为一个专业，并且不再开设德语专业。印尼语专业也面临关闭的风险。
悉尼大学艺术与人文社科学院教师、学生成就顾问Boren Zhang表示，文科专业的“没落”不止发生在澳大利亚。
“这可能是一个世界性的趋势了，对文科的重视程度降低，专业课的设置取消，裁员，以及对文科资金的拨款减少，” Boren Zhang称，“作为澳大利亚的人文社科从业者，我能感到大环境整体在变差，美国包括中国的大学都是文科专业在缩减的。”
Boren Zhang认为文科专业的“没落”也与澳大利亚政策有关。 Credit: supplied
现在社会上非常希望大家去学STEM专业，而这个也是很多国家的战略政策所引导的。不管是国家层面的政策，还是媒体的舆论导向，以及家长的期待，还有资金的导向可能都流入了STEM专业。- 悉尼大学艺术与人文社科学院教师、学生成就顾问 Boren Zhang
自莫里森政府于2020年推出备受争议的“就业准备毕业生计划”（JRG）以来，文科学生的处境变得更加艰难。
在JRG改革之前，学位课程的收费理由通常是教学成本或毕业生预期收入，而 JRG 取消了霍华德政府引入的学生学费与毕业生收入之间的联系，转而根据政府希望学生学习的内容来设定价格。
这使得文科类学位，例如历史和文学，与商科和法律等专业一起被列入学费最高的类别，以此价格激励措施将引导学生转向STEM、护理、教育和其他领域。
根据大学招生中心（ Universities Admissions Centre (NSW & ACT) ）在2025年的一份调查报告，对高等教育贷款计划 (HECS) 债务的担忧影响了 40% 的 12 年级学生上大学的决定。
“一些学校的文科收费是要比理科高很多，我觉得它确实会一定程度的影响我们选专业吧，”新州高考高分学子王申美说道。
人工智能时代文科只会被取代？
在人工智能迅猛发展的背景下，文科是否正在被时代淘汰，成为许多学生和家长最深层的焦虑之一。
在新州2025年HSC考试中，取得Chinese and Literature单科状元的王申美表示，即便她在中文与文学科目中取得满分，但仍会选择理科，希望未来成为一名程序员。
害怕被人工智能取代，是她内心的担忧之一。
“大数据时代，机器已经能自主学习了，我觉得很多行业都会面临这种问题，大家也在焦虑是不是我现在学的东西，可能在未来的二十年或者十年之内，就已经不再需要我这样的人才了？”
长期从事人工智能研究与教学的皇家墨尔本理工大学教授宋正（Andy Song）认为，人工智能的兴起并非文科的终结。
宋正观察到，在他的课堂上，学生们对人工智能的热情不断上涨。人工智能课程的跨学科热潮正在校园内兴起：原本面向理工科学生的“人工智能基础”课程，近年来涌入大量来自文科和社会科学背景的学生，规模已超过两千人，而且仍在持续增长。
长期从事人工智能研究与教学的皇家墨尔本理工大学教授宋正（Andy Song）认为人工智能的兴起并非文科的终结。 Credit: supplied
“人工智能的诞生本意只是想作为更好的工具，更方便地被人们使用，而非替代人类，”宋正说，即便在正式课程之外，AI 使用门槛也在降低，“你不需要懂代码，只要会打字、甚至会说话，就能使用这些工具。”
宋正认为，博雅教育的重要性愈发凸显，未来不会存在“纯文科”或“纯理工”的界线，“到了一定阶段，文理是融会贯通的。”
“如果一个社会所有人都偏向理工科，而文科和人文领域持续弱化，从整个社会和文明的角度来看，这并不是一件好事。”他指出，一个社会知识结构的丰富程度，本身就是衡量文明水平的重要指标。
大学真正培养的，不是某一门具体知识，而是学习能力、整体视野，以及专业精神。在技术快速迭代的时代，具体技能可能五六年就过时，但理解问题、判断风险、与人协作的能力却持久。- 皇家墨尔本理工大学教授 宋正
文科专业的未来：选择“组合策略”？
身处教学一线的悉尼大学艺术与人文社科学院教师、学生成就顾问 Boren Zhang ，给出了一个更为复杂的答案。
她指出，在澳洲高等教育体系中，“文科”的边界本就比许多人想象中更广。“历史、政治、国际关系、经济、语言、文化、媒体与传播，都属于文科体系的一部分。”
从她接触到的高分学生来看，情况并非简单的“文科被抛弃”。
成绩非常优异的学生，反而往往会把文科当成理解世界的入口，一种精英通识教育的底座。- 悉尼大学艺术与人文社科学院教师、学生成就顾问 Boren Zhang
但与过去不同的是，这一代学生很少再选择“单一文科路径”。
Boren Zhang 观察到，越来越多的高分学生采取的是“组合策略”：在主修文科的同时，搭配第二学位或荣誉学位，如理科、法律或商科，以增强未来的竞争力。
“他们很清楚，文科的前期投入大、回报慢，但后劲很强。”她说，这并非对文科的不信任，而是一种对现实环境的理性回应。
Source: SBS
她认为，文科教育的核心，并不在于传授某一项具体技能，而在于帮助学生理解自我、理解他人，以及理解人与社会、人与世界之间的关系。“当算法和算力变得越来越强，人类反而更需要对价值、关系和意义的判断。”
她将文科形容为未来社会的“压仓石”。“文科培养的是长期、不过期的能力——包括独立思考、情绪韧性、判断力，以及不被算法牵着走的内在力量。”
在她的课堂上，许多学生形容自己在阅读和讨论中经历了一种“被击中”的时刻——重新审视尊重、自由意志、责任与选择。
“这种唤醒，是文科非常重要的价值。”
“大学并不是不重视文科，而是在思考，如何在技术变革的时代，重新讲好人文教育。”
公平、伦理、正义、尊严，这些问题，算法无法替人做决定。- 悉尼大学教师 Boren Zhang
当越来越多年轻人被推向“最安全”的专业路径时，文科是否退场，或许并不是唯一的问题。更值得追问的，是一个高度依赖技术的社会，是否还能为理解人类本身，保留足够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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