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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大利亚16岁以下未成年人社交媒体禁令正式生效后,围绕“青少年会转向哪些平台”的讨论迅速升温。
在一些中文社交平台上,出现了自称身处澳大利亚的年轻用户,形容自己因禁令而成为“社媒禁令难民”,引发不少华人家长关注。
不过,对许多华人家庭来说,更现实的问题并不在于孩子是否会转向某一个具体平台,而在于:当原本熟悉的数字环境受到禁令影响,家长是否真正理解孩子的网络生活,以及家庭内部该如何沟通应对新的变化。
居住在布里斯班的华人家长Fei有两个孩子,年长的儿子即将满15岁。
她告诉SBS普通话,禁令出台后,她确实留意到网络上关于“小红书是否会成为替代平台”的讨论,但她并不急于下结论。
“我现在也只是猜测,不知道他会不会真的转到中文平台,还没有看到任何实质变化,”Fei表示。
专家:不只是语言问题 而是代际问题
在许多移民家庭中,本身就天然存在一个双语信息环境——家长使用母语为主的社交平台,与此同时在澳大利亚出生长大的孩子却主要在英文的平台上。
墨尔本大学法学院博士后研究员杨凡(Fan Yang)博士指出,将这一现象简单理解为“跨文化或语言转向”,可能会忽略更关键的一点——这是一个代际问题。
“不同年龄层,本来就生活在完全不同的媒介生态中,”她说。
她的研究显示,在澳大利亚华人群体中,成年一代与年轻一代长期生活在几乎不重叠的数字生态中。
“在我的研究里,大约70%的受访成年人会把微信作为主要信息来源,近年来也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使用小红书,”她说,“除此之外,还有一部分人会通过YouTube的中文频道获取政治评论或生活类内容。”
相比之下,青少年的媒介使用逻辑更多围绕其同龄社交网络展开,平台选择集中在Instagram、Snapchat等英文社交媒体。
这种“双轨数字环境”长期存在于移民家庭内部,却往往并未被明确意识到。
禁令出台后,这种结构是否会被打破,仍是未知数——目前尚未看到大量澳大利亚青少年转向中文平台的明确证据。
杨博士进一步指出,使用技术手段绕过限制,对不少青少年来说并不困难。
这种能力差距,不仅可能削弱禁令本身的约束力,也可能带来新的风险,例如青少年在网络安全方面的潜在问题。
“有些学生会把学到的技术带回学校,甚至对校园系统构成安全隐患。”
曾经“有目的地培养他使用中文的平台”
布里斯班华人家长Fei表示,自己的大儿子便是拥有较高数字媒体素养的孩子,在她看来,儿子绕过禁令的限制并非难事。
不过,与一些家长担心孩子沉迷社交媒体不同,Fei对儿子的使用情况相对清楚。
她说,家里一直对电子设备的使用有明确约定,孩子没有自己的手机,只能在特定时间、使用她的手机或家中的电脑上网。
“如果他用社交媒体,基本是在我们看得见、也提前沟通过的情况下,”她说,“不是每天刷,也不会长时间用。”
在Fei看来,这种相对“透明”的使用方式,让禁令对家庭日常影响有限。
作为一位小红书使用者,Fei表示自己通常也会在晚上刷一刷,看看生活经验或出行信息。
也正因为熟悉这个平台,她对“孩子如果偶尔接触中文社媒”并不完全排斥。
“去年回中国的时候,我还让他用我的小红书查过旅游攻略,”她说。
“我觉得还是对他挺有帮助的……因为他对中文学习的积极性不高,所以(我)总是会有意无意地找一些机会,想让他‘不要把中文完全丢掉’这种心态。”
不过,杨凡博士认为,家长对风险的判断,往往建立在自身的使用经验之上。
“很多家长熟悉中文平台,可能会因此产生一种错觉,觉得这些平台更安全、更可控,”她说。
她同时提醒,社交媒体并非青少年唯一面临风险的数字空间,生成式人工智能工具也正在成为新的隐忧。
“AI不会反问,也不会质疑,它会不断强化你的情绪和想法。”她说,一些研究已显示,这种机制可能对心理脆弱的青少年造成严重后果。
“国际版”应对监管?“跨文化交流”又有何利弊?
随着禁令实施,一些非英语社交平台的角色也再次受到关注。
杨凡介绍,小红书已于今年12月8日正式推出国际版本“Red Notes”,允许用户使用非中国手机号注册,并在文件层面声明遵守所在地法律。
“这在技术和法律上形成了一个分界,”她解释说,“中国版平台需遵守中国法律,国际版则标注遵守当地法规。”
但她强调,文件上的区分,并不意味着算法和内容分发机制具备同等程度的透明度。
“无论是中国版还是国际版,这些平台的算法运作本身都缺乏公开性。”她说,“我们只能通过长期观察来推测,而无法获得清晰、可验证的规则。”
她指出,政治敏感内容在小红书上普遍受到限制,这与平台将自身定位为“生活方式平台”有关。
此外,杨凡博士还回顾道,此前在美国部分用户短暂涌入小红书期间,曾出现一些积极的跨文化互动。
“有美国用户会问,中国到底是什么样的?我不想只通过美国媒体了解。”
她说:“同时也有中国用户反过来询问美国的真实情况。”
她观察到,如今伴随未成年人社媒禁令的讨论,一些排斥性的声音同样存在。
在部分中文平台上,有用户公开表示不希望澳大利亚青少年“进入并污染”平台环境。
这些言论,也反映出跨文化接触中潜在的紧张与误解。
不过,杨凡博士与华人家长Fei都认为,哪怕小红书上出现一波“澳洲青少年社媒禁令难民”,但也只会是短暂的。
Fei并不认为中文平台会成为澳大利亚青少年的长期“替代选择”。
她说:“之前美国讨论禁TikTok的时候,也有一波海外用户涌进中文平台,但热度很快就过去了,真正留下来的不多。”
“这次可能也类似。”
禁令是否能达到预想内的效果?
对于这项社交媒体禁令,学界与家长群体的看法并不完全一致。
杨凡博士对禁令本身持较为审慎的态度。她指出,相关立法的公众咨询期相当短,一些学术界提交的专业意见,在最终政策文本中被简化甚至曲解。
她说:“如果真正从公共利益出发,更有效的路径应该是长期、系统的数字素养教育,而不是简单地禁止。”
杨凡还警告,若未来监管进一步延伸至非英语社交平台,可能会无意中加剧对移民社区的监控与不平等对待。
“澳大利亚的监管体系本来就以英语环境为中心,”她指出,“在此基础上叠加更多技术监控,很可能对有色人种和移民群体产生结构性不利影响。”
在她看来,与其试图通过禁令切断青少年的数字连接,不如推动平台提高算法透明度,并为家庭和青少年提供持续的公共教育支持。
不过,在部分华人家长眼中,这项立法的意义并不完全取决于它能否“百分之百奏效”。
Fei表示,自己总体上支持禁令的立法方向。
她坦言,并不认为法律能够立刻解决所有问题,但她认同政府明确释放出的态度。
“它可能不会完美运行,但至少在法律层面,非常清楚地表明了一个立场:不赞成16岁以下的孩子过早、过度接触社交媒体。”
Fei 认为,这种立场本身,为家长提供了一个重要的“支点”。
在她看来,网络世界远比孩子想象的复杂,其中涉及的一些风险,无论是暗网内容,还是针对未成年人的犯罪行为,都很难在日常家庭对话中直接展开。
“有些东西你不可能跟一个九岁的孩子讲得太直白,反而可能引发反作用。”
她认为,这项法律让家长在沟通中变得更加“理直气壮”。
“以前孩子会觉得,是父母在管控他、限制他,”她说,“现在可以更清楚地告诉他,这是社会层面的共识,不是我一个家长在‘管你’。”
在 Fei 看来,这种由法律背书的公共立场,或许无法彻底阻止孩子接触社交媒体,却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亲子关系中的紧张氛围,也帮助孩子理解成年人担忧的来源。


















